9、九时差十分，杨开城便赶到了精神病医院。他是第一次见识这号地方，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反常现象。进大门当然要先扫健康码，登记。进大门后便看见有几个病员在操坪里或呆坐着，或慢吞吞散步，举止无不表现出相当的神经质。不过，他已无心观察新鲜，急于见上朋友。
住院部门口，方明翔由一位女医生陪伴，已在等候杨开城。远远见着方明翔神情算得自然，杨开城也就心情放松。
走至他们面前，杨开城尚未开口。方明翔便用眼色示意朋友，医生有话要与朋友说。
女医生很年轻，人也漂亮，态度和气，问明是杨开城后，便示意她要和杨开城单独谈谈。
他们在十几米外的一个石桌边坐了下来。
杨开城问：“请问医生，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”
医生答：“你别紧张。是病员自己要求进来的，目的是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，弄个精神病确诊书，回单位办理退休。病员说，是他的直接领导给他出的这个主意，因为病员才四十多岁，非特殊理由办不了病退。病员觉得有道理，同时很信赖这位直接领导，他们就商量了这个办法。是不是叫苦肉计，我不便说。我们也不过问这号事。”
“这么说，主要是单位的决定？”
“可以这样理解。”
“那一定是单位派人强制他来的？”
“确是单位的人陪伴他来的。”
“他真正有精神病？刚才你一口一声病员，这表明你们对他作了诊断，我可以这样理解吗？”
“我们的判断，你的朋友患有轻度偏执型精神分裂症。当然，这不是确诊，昨天他才进来。但我们有我们的章程，不管属于什么情况，进来了我们医院，就是病员，就要服从我们的管理。所以，我称他病员，你们朋友也好，亲属也好，要理解。”
“轻度偏执型精神分裂症，”杨开城似自言自语，“有点像是这么回事。有时候，我苦心劝说他也听不进去。问题是，他这号症状的人说白了就是个精神压抑症，中国几千万人也有啊，我相信我也差不多。中国的精神病医院是否太少了？”
“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。”
“你们通知了他的父母和前妻吗？”
“没有。病员不希望他们知情，请你过来，是病员点的名。”
“请问，要我干什么？”
“病员提出请假回家一趟，把家里收拾一下，拿点日用品来，再拿几本书来看。我们认为，可以答应病员要求。他来这里的目的，不外乎弄个诊断书回单位办理退休，既然他的单位领导也表明了这一点。我们就配合呗。今天请你过来，就是陪他回家一趟。”
“这没问题。”杨开城话一出口又马上转口，“既然是单位送了他来，理应由单位再派人陪他回家取东西啊。”
“单位回电话，他们忙，实在抽不出人。再说，病员希望来人是你。根据我们的规定，病员亲属，单位的人，朋友，只要医院准假，都可以陪伴病员回家取日用品。”
“非得要人陪伴吗？”
“没错。他是我们的病员了，得按医院的章程办。”
“那么，我可以陪伴他走了？”
“慢”。医生已严肃，“得请你在他的请假单上签字。在病员请假外出的时间内，一般不能超过四个小时，你作为监护人，要保证他的人身安全，还要防止他做出激烈举动。出了意外，你要负责。”
“这个责任我恐怕负不起。比方说，他出了车祸，怎么办？”
“这叫公事公办。其实没这么严重，你们多年朋友，你不了解他？我们既然批他假，就想过这一切。”
这当儿，方明翔不请自来，朝杨开城连连使眼色。杨开城明白朋友的意思，朝医生道：“行，就这么办。”
出得医院大门，方明翔便判若两人，仿佛见着久违的亲人，又仿佛出了笼子的鸟，高兴得说个不停。他说，他来这里不足一整天，就见识了很多新鲜，这里实行封闭式军事化管理，不得允许，病员必须在指定范围活动，统一开餐，统一就寝，没有条件可讲。这里还有关了六七年的人，其实就一点轻微神经质症状，但他无工作单位，家里恨不得他快点死，不肯出钱来领他回家，所以就一直关着。当然管他吃饭，但他必须干活。医院只关心钱。他也属于类似情况，不同的是有单位掏钱，既然有人出钱，医院何乐而不为。病员基本上是曾经的生活失意者，以感情重创者为多。医生对他们，谈不上歧视性虐待，因为无必要。当然，医院得服从党的领导，服从强力部门指令，等等。
杨开城不愿多听这一套，问：“你当真和张主任商量好了，用此苦肉计？”
“要办退休，没有更好的办法了。”
“张主任不会是请君入瓮吧？”
“怎么可能。我们的目的，医生都知道。”
“昨天你是从单位直接被护送来的，不，应该是被押送来了这里。当时，你没有提出先回家整理一下，拿点日用品？”
“我提了，主任朝我使眼色。意思很明白，要假戏真演。”
“似乎有点道理。”
“你别想多了。医生也说了，我属于特殊情况，在这里待上十天半月，顶多一个月，拿了确诊书，单位就会来人接我。”
“拿到手确诊书，就能办退休，工资肯定会少，不会少太多吧？”
“主任去问了财务，只少一点点。如果少太多，这一步棋就没有意义了。”他想想又道，“还有一个好处，有了精神病确诊书，单位领导和国保，就不会对我的出格言论关心了。你懂的，上了国保的黑名单，麻烦多哩，大哩。”
杨开城陪朋友办完私事，便领着朋友回了家。谢菊芳早把饭菜做好，席间一直关照朋友多吃一点，终忍不住问：“那位张主任，真个心地善良，在替你帮忙？”
方明翔答得肯定：“他是个好人。再说，他快退休了，犯不着坑我。”
“共产党里面当然有好人，你就是一个嘛。怕就怕上面压力一大，他顶不住……”谢菊芳仍不怎么放心。
“没事，没事。”
方明翔回了医院。不久，他来电话，说一切都好。他向医生提了个请求，能否安排一个人少的寝室，因为他要看书。医生说，她要请示领导，她作不了主。
第二天，杨开城拨通了朋友电话，意在问问掉换寝室的事儿，但无人接电话。
杨开城不认为会出什么事儿，工地上事多又杂，分了他的心。第四天晚上，他又拨通了朋友电话，仍无人接，他决定明早去医院看看。谢菊芳很支持。
这天又是九点钟不到，杨开城便赶来了住院部。接待人员回答，便是亲属和单位来人探视病员，也需提早通知、预约。一般性朋友，医院不接待。
杨开城急道：“上次，就是五天前，是你们医院叫我过来的啊。什么大不了的事，我不就是看望下朋友，问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事，这不犯法啊。”
接待人员答：“你跟我说这些没用。”
杨开城哀求：“我尊重你们。能不能请上次叫我来的医生与我见个面，求你啦。”
接待人员拿起了电话，很快，漂亮的女医生出现了。
杨开城忙告以来意。
医生平静地说：“很抱歉，这次是你不请自来。你不能见病员。他在这里很好，你放心。”
“可不可以麻烦你，去问问我的朋友，他需要点什么，水果啦，卫生纸啦，零用钱啦，我来办。”
“讲了，他在这里很好。他有什么需要，我们会打你电话，我有你的电话号码。”医生说罢，头也不回，走了。
杨开城回家后，告知了今天的情况，末了说：“人家是封闭式军事化管理，没办法。”
谢菊芳说：“只要他在里面过得下去，就别去多计较了，谁让我们是平头百姓。”
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。这天半夜里，谢菊芳突摇醒杨开城，神情恐惧，说：“我做了恶梦，方明翔被暗算了。他站在我面前，不说话，哀哀地看着我。他在哀求我们替他伸冤。真的，真的……”
杨开城一下子睡意全无，越想越觉得事情严重，说：“明早，我去医院，如果能把那位王所长喊上，更好，多个见证人。你在家里，等我的电话。如果到中午不见我电话，那就是我也出了事。”
翌日一早，杨开城拨通了王所长电话。他不敢明说，撒了一个谎，说方明翔一直记得王所长同他家老爷子的友情，现在方明翔身体状况很差，我们是否去看看他。王所长说没问题，他也想出来走走。他们约定了九点钟在医院大门口碰面。
杨开城再一次九点钟不到就来了医院大门外，随后又拨打了王所长电话。王所长答，很不巧，家里出了点急事，他来不了。他请杨开城见着方明翔后代他问好。有什么新情况，拜托杨开城告诉他。
像上次那样，在杨开城软磨硬泡下，美女医生出现了。她未待杨开城开口，冷冷地道：“你不必来了，你的朋友，走了。”
“他回家啦？”
“不。他死了，自杀。”
“什么时间？”
“他进医院的第三天。”
“可是他住院第五天，我来看他，你亲口说他还很好。”
“当时是担心你激动。”
“他是怎么自杀的？”
“我们按照他的请求，腾了一间杂屋出来，供他安心看书。吃午饭时分，我们正忙，疏忽了他，他在卫生间用布条，就是他把条纹病服撕成的布条，把自己勒死了。上次你来的那天，他被火化了。他的父亲，前妻，都来了，现在他们正在请律师，就如何赔偿，可能要向法院起诉。我们医院，当然要负管理不善的责任。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，其它事，你去死者的单位，或者公安机关问吧。”
杨开城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出来医院的。他先给妻子去了电话，又给王所长去了电话。王所长说：“不要多说了，晚上，我们找个地方碰个面。”
晚七时，在一家羊肉米粉店，杨开城和王所长会了面。王所长坚持由他作东，才坐下，便悄声相告：“现在，我了解的情况比你多。你多半早知道，我儿子在哪个部门上班。上午，你打电话告我，说方明翔出了事，我就感觉大有文章。我特意去了儿子那里，他告诉了我内情。你想不到的，市政府大院、区政府大院，都知道方明翔是怎么死的，但是没人肯替他说话，他被公认为是神经病人，其实是无人敢说，没证据啊。办案的警官，作鉴定的法医，尤其要他死的人，会把证据给你？懂事的人都知道，早就做好了圈套，小方偏往里面钻。自杀，好笑，不借助物理条件，坐在地上或站在地上，自己勒得死自己吗？要弄死一个人，容易得很，来上几个人，两分钟就解决问题了。我告诉你，老方认可了儿子是自杀，他关心的是赔多少钱。小方前妻哭了，提出要看监控录像。医院说，死者生前自己要求换个房间，我们医院一片好心，满足了他要求。那个房间原先堆满了杂物，没安监控。现今中国不受欢迎的人只要出了事，现场要么处在监控死角，要么监控坏了，多巧。简直就是天衣无缝。你没有证据，还说什么？一句话，这种人不能留，需要消失，必须消失。这些年，他给上面添了多少麻烦和难堪？这次，他不在体制内，也许不至于要他命。既然在体制内，怎么能容忍你做体制的叛徒。老兄，我不多说了。我提醒你一点，你要当心卷进这个漩涡，太可怕了。”
见杨开城似乎有点不相信，王所长续告：“明摆着，上面早就开会讨论了小方的情况，给他定了性，要如何处理他。他犯的事可不少，条条要命啊。毫无敬畏，矛头直指领袖和党。散布反共言论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。去乡下扶贫，支持非法上访户。组织所谓的疫苗受害者，联名告黑状，甚至放言联系外面的反华势力，扬言拿刀杀领导……你想想看，弄死这号人冤不冤？”
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，告以王所长说的情况后，谢菊芳先是目瞪口呆，突然狠狠地扇了自个两个耳光，泣不成声：“那天，我们就不该让他回医院，该拦住他。明翔犯了糊涂，中了邪，我听信了他的话，你为什么不多想几个后果，那个湖南妹子，是活生生例子，你总是说自己看事准，狗屁，你看清楚了这个社会吗？”
（全文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