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自死亡族群的报告[第一部]
前 言 [一]
美国学者戈德哈根在《希特勒的自愿行刑者》一书中提出“在社会上已经死亡”的概念。这是对异已份子、被搞臭了的人实行暴力统治的一种方式。社会成员认为,在社会已经死亡的人群被剥夺了某些基本的人的特点。不值得受到社会的、法律的基本保护。他们认为,在社会上已经死亡的人群不配受到尊敬。在毛泽东时代,上百万计的右派就是这样一个\"在社会上已经死亡\"的族群 ,他们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因为言论而被定罪的群体,因言论而带来了灭顶之灾。[引自余杰,《在社会上已经死亡族群——大量知识份子在毛泽东时代的处境》一文]。余杰通过对夹边沟右派遭遇介绍,最后写下这样结论:毛泽东是当代中国灾难的元凶 。毛泽东统治的时代,是中国历史上——甚至是有人类记载的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。毛泽东对人的戕害,对文化的戕害,对自然的戕害,远远超过了莫索里尼、希特勒、东条英机和斯大林。我相信,如果在地狱里将这些恶魔排座次的话,毛泽东决定会坐上头把交椅的。
戈德哈根和余杰所指的族群,我认为肯定应该包括右派的家属子女及亲友,我在文化大革命时就看到一张枪毙现行反革命份子的布告上称:其外祖父系右派份子之词。可见执政者对株连族群概念之广之大。历来帝王刑法有诛九族之规,但毛政权时不是九族,只要你和右派粘上点边,或说了句同情话,便被株连进去。所以说是株连中华民族,与株九族之比,实乃望尘莫及。我和父亲都是右派。一次,久别的表嫂来家探亲,尚不知情,知道后便说:啊呀!父子都是右派!从此断绝关系,永无往来。远亲可以就此了之,我那亲兄弟虽然也写信断绝弟兄关系,但考大学和后来分配工作都受到严重影响。至于我的妻子和儿女更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被打入死亡族群的命运了。她们被株连后22年中所受到的悲惨遭遇,比之我这个右派本人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我想把这22年亲身经受的一切告诸于世人,让这鲜为人知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小右派们及其家人的血泪,斑斑点点注入历史的长河,不被企图封杀历史者所禁锢。
邵燕祥在倪艮山《沉思集》序言中说:民间的个体的回忆可以给历史言说注入真实,注入细节,也就注入了质感,有助于还原历史的本相。
罗冰近期在“反右运动档案解密”一文中称: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划的右派份子不是五十万,而是三百十七万八千四百七十人。还有一百四十三万七千五百六十二人被划为中右。暴露了毛泽东疯狂迫害知识份子的滔天罪行。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小右派,小右派家人子女处于社会的最底层,那些奴才的奴才,奴才的奴才的奴才,执行起主子暴政来便更加花样翻新、残酷百倍。我将为你们讲述一个受株连的小右派妻子在社会死亡族群中被侮辱、歧视、压迫、虐待,在爱与恨、生与死、血与泪洗礼中,巍然屹立的形像。从而折射出惨无人道的无产阶级专政和阶级斗争为纲的邪说,对中国人民,特别是社会死亡族群造成的灭顶之灾。回首往事,痛彻肺腑,似还看见那谎言与恐惧的鞭影仍在我的头上恍动着。
我含着负疚、悲痛、愤怒的心情,来诉说我敬爱的妻子二十多年的血泪史时,就像撕开带着脓血的伤巴,非他人能解其中滋味啊!
我负疚的是她错嫁了这个右派份子的丈夫,有负她一颗纯真的爱心。付诸文字,以达世人,或许能减轻我的负疚于万一。
我悲痛的是:她一个十七岁的弱女子,竞能承受这二十年的苦难,所受的折磨,七尺男儿也愧对不如的,她竞能坚强的挺过来了。她走过的路,就是一个中华五千年传统文明的妇女光辉的历程。
我愤怒的是:一个号称大救星的毛泽东,一个说是要给人民自由民主的新中国的共产党,竟以中外古今没有的暴政行为,对被株连的妻儿施以惨无人道的迫害,至今仍死不认错,无耻之尤。
而今,面对白发苍苍的爱妻,劫后余生的老伴,都已风烛残年,同处一室,怎不抚今追昔呢。
时值反右国难五十周年之际,把这些真实和残酷的历史事实供诸于世,或许还可以提醒那些想走回头路的左棍们:前进光明在望,回头死路一条。
沉痛悼念为一九五七年反右国难而不幸捐躯的烈士们!
管正和 2007年5月12日
倔 强 的 女人
前言[二]
自杀是弱者的表现,
眼泪决不流给别人看。
只要有坚强的信念、
那怕付出更多的血和汗,
愿望一定能实现。
我叫何玉清,一九三四年出生在四川省富顺县永年乡,桂香村,月亮田。由祖母当家,耕种祖上留下的田土过日子,除农忙时找几个人帮耕外,农闲时全由母亲一人操作。终年劳累,粗茶淡饭,总算过得去,我和妹妹还小,除读书之外,也帮不了什么忙,两姊妹山上山下,林间溪旁,竹林深处,无不留下嘻笑之声,无忧无虑,乐在其中。故乡的山山水水,童年乐事,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。
一九四六年 我十二岁时,经媒妁之言,和宜宾城内管正和订了婚。妈妈说:我在农村过够了,等她在城头去过几天好日子。记得是一九四八年时,他的妈妈去逝,作为未过门的儿媳被接到宜宾城为之吊孝,相处月余以致相知相爱,我被他那刚直的性格和孜孜不倦的好学精神,开朗的性情及乐于助人的品德所动,便爱上了他。第二年暑假时,他到我家相亲,我一颗纯真的少女之心,尽情为之开放,或林中捡菌,竹中挖笋,树上摘桃,田中逮鱼,嘻笑其间,两小无猜,青梅竹马,其乐无穷。我私对明月,暗祈神灵,愿与他永结同心,矢志不移。
一九五0年六月,我嫁到他家。一个十六岁的弱女,尚未懂事.家中一切,全由他的后母肖世静做主。把我当丫头使唤,忍气吞声,低头做人。幸而丈夫和我恩爱有加,只能在房中对他诉说自己的委屈 ,他对我说:“等我读书毕业,自己成家做主,便不受后母的气了。”
一九五一年,土地改革,因管家是工商业兼地主,他父亲为了作开明士伸,把住房买了,借口破产,事前无一言半语,便把我们夫妇扫地出门。在林家巷,给了一个根本就销不出去的丝帕店,当时我也不知这就是分家,只想到连米都无一颗,怎么过呢,便对公公说。他丢下五角钱,扬长而去。从此没有管过我和丈夫的死活。我作了个无米之炊的主妇。我一个外乡弱女子,在宜宾外无朋友可帮,内无亲戚能求,日无三餐之米,夜无鼠耗之粮。丈夫在逸凡财经学校读书,为了能使他安心上学,我费尽心机,打尽主意,摆烟摊,当佣人,帮人洗衣服,替人带孩子,省吃节用,宁可自己受饿,也要让丈夫吃饱,能好好念书。
一九五一年,我怀着孩子九个月了,快将临产时,丈夫面对无米无钱的残酷现实,一愁莫展,背着我,伙同他的同学李永生到屏山县当会计,临走时才告诉我,我感到万分悲痛和绝望,跪在地上抱着丈夫的脚哭着说:你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,我唯一的亲人只有你呀!难道你就不为我们将出生的儿子想一下吗?丈夫说:正因为你和孩子,我才出此下策,总不能守在一起饿死吧!说完挣脱我的手,硬着心走了。我一个孤苦的弱女子,第一次生孩子,举目无亲,他的后母和父亲,明知快要生育,也不来间一声,看一眼,我在巨烈的痛苦中争扎,没一个亲人安慰关心,只能哭喊着远在他方的母亲,妈呀,你知道我多痛苦啊?儿子生下时,身无半文,连一张尿片布都没有。幸好邻居廖师婶听到孩子的哭声,送了些破布和五元钱来,否则儿子将裸体断炊。可怜生一场孩子,我只吃了半斤肉的丸子汤。一月后,丈夫工作未成,又反校读书,回家时,我们夫妻和孩子抱着痛哭了一场,我告诉他,幸好年轻奶多孩子吃不完,另外给别的孩子喂奶,还可得到一份工资,能够过下去的,你就好好的读书吧,我们娘儿就只靠你了。不久,丈夫提前毕业,分配到城内宜宾县供销社工作,我作为家属,也参加到该社做工人,我们在栈房街一个大杂院中租到间公房,约二十个平米,须然住着破旧的房子,过着清淡的日子,但大杂院中住着的十多户人家,大多以劳动为生,心地善良,相互间说说笑笑,和和气气,你帮我助。回到家中相夫戏儿,感到非常幸福。
可恨的是老天爷连这样的日子也不多给几年,当二个女儿生下不久。一九五七年十二月,我丈夫被划为右派份子,给我们全家带来灭顶之灾 。从此变成了人见人厌 ,人见人欺,人见人压的社会最底层末等公民。我在屈辱,悲伤,歧视,打击,失望,徬徨,饥饿中,苦苦挣扎了二十二年。做临时工都不准,几乎把我逼上绝路,只好出卖自己的血液养活儿女。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弱女子,在爱与恨,血与泪的洗礼中,锻炼成一个坚强自立的女人。所以我说:自杀是弱者的表现,眼泪不能流给别人看,只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信念、那怕付出更多的血和汗,愿望一定能实现。
史称: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,盼来了夫荣妻贵,作牢相的父亲赔礼倒歉,被千古传颂。右派妻子们二十二年中,除了贫苦,还有残酷的阶级压迫,精神催残。所受的非人遭遇,较之王宝钏百倍,盼来的仍是个改正右派,夫亦非荣,妻又何贵。如此特大冤案,即无赔偿,也无任何人倒声歉,天理何存?焉能和谐。
而今我年过七十,反右运动已经五十年过去了,但世人对小右派被株连的妻子儿女二十二年的遭遇,了解甚少,所以我要在有生之年,一吐为快,为了什么目的,是非自有公论,且由他人评说。
二零零七年六月于宜宾市
[来自死亡族群的报告]第二部
黑暗中的呻吟
前言[三]
我从小至今都怕黑暗,但偏又和黑暗结下不解之缘。从小至今都生存在黑暗之中,在黑暗中爬行,学会走路,又在黑暗中掉进深渊。在更黑暗的世界中呻吟、爬滚、争扎、难达到那个梦想中的光明彼岸。
小时怕黑暗,是因听了大人讲鬼狐故事所致。怕灭灯睡觉,否则闭上眼时,便会出现索命的历鬼。当我渐渐长大,读书明理之后,始有所悟。感谢写[聊斋志异]的蒲松龄先生。他为我们塑造了那么多可爱的鬼狐形像。我便感到,鬼狐可爱,人心难测。在黑暗中无路可走之时,却想有好心鬼狐,引出迷失归途。但蒲先生却说:集腋为裘,妄续幽冥之录,浮白载笔,仅成孤愤之书。实乃蒲先生探讨社会黑暗愤世之著。确无鬼狐,黑暗方为所惧之最。
少年时,我目睹镇中恶霸唐章甫将在他的桔子园中拾吃柑子的人,活活打死而无人敢管时,便觉得这世道黑暗。后来得知,原来每次打抢街村,都是唐章甫的团丁将脸抹黑,扮作土匪所为,他坐地分赃,然后抓几个乞丐,蒙上嘴枪毙,称匪首伏法,向上邀功。他的八公子,人称花花太岁,只要看上的,无论姑娘,媳妇,戏子,奶妈,丫头。都被抢回府中奸淫。谁敢道半个不是。我更觉得这世道太黑暗了。一介小民,除怕之外,只有呻吟而矣,奈何。
迁居宜宾城后,所见所闻,贪官污吏,残暴横行,百姓有冤,欲告无门。较之故乡,更其胜之。父亲告诉我:天下乌鸦一般黑。也只能呻吟而矣,又复奈何。
一九四五年,成都表叔别利华[中共地下党员]来宜教书,长住我家,对我作了些“革命”启蒙教育,后因被追捕,临走时,给了一本毛泽东写的《新民主主义论》。读之再三,似乎见到了一线曙光。盼望着那个没有黑暗,有民主自由的新中国早日到来。
一九四九年,宜宾和平解放,我和同学们高喊口号,唱着“解放区的天,是明朗的天。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,民主政府爱人民呀,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。”
参加土地改革时,我用斧头砸破家神牌位,与工商业兼地主的家庭决裂,满腔热情地投入“革命”,甚至想争取加入共产党。
一九五二年,宜宾财校毕业,分配到宜宾县供销社工作,一心效忠党国,为实现梦想中的那个民主、自由的新中国而奋斗,工作认真负责,朝气蓬勃。因供销社主任彭琳官僚主义,申请县人民政府将粪便由县供销社统购统销,修建特大粪池失败,造成二十多万元损失。闹得满城风雨,怨声载道。堪称特大荒唐事件。我写了“粪的风波”一文,在《四川日报》发表,揭露内幕。被领导们内定为最难管的小干部。
自此个人前途,江河日下,遂致大祸临头。
一九五七年,被诬为右派份子,一九六零年捏造我企图谋害下放干部邓某某未遂,送劳动教养。妻子株连,失去工作。祸及子女,成了灭顶之灾。自此之后,沦为牛鬼蛇神。那时代,无罪偏说有罪,别人批斗,自己批判,说不完的假话,道不尽的荒唐。顽石能变钢,亩产十三万斤粮,黑的变成白,真的变成假,善的变成恶,美的变成丑,饿死的只能说撑死。白日里只准规规矩矩,夜晚时怕说错梦话,惹祸上身,人人自危,明哲保身。而那个奴役世人,统治灵魂,打杀上百万知识精英,使三千万无辜百姓,死于饥饿,埋恨九泉的罪魁祸首,犯下滔天罪行,却成了至高无上的天神。反受人顶礼模拜,独断乾坤。觉得此世道黑暗,超过彼世道之黑暗何止千万。暗自呻吟。不敢形之于色,吐露半声。复奈何之奈何!
二十二年,腥风血雨,油煎火燎,歧视践踏,侮辱压迫,历尽艰磨,忍受骨肉分离之苦,饱尝人世辛酸。在傍徨中挣扎,绝望中呻吟。茫茫苦海,何处是岸?除了黑暗,还是黑暗。
古稀之年,回首往事,历历如昨,发几声呻吟,说几句真话,让呻吟之声,闻达天下,集吟成恨,由恨变怒,共扶天梯,拨开云雾,还世道朗朗乾坤。谋子孙万代幸福。
自作呻吟曰:呻吟复呻吟,呻吟何时休?昨日呻吟事,今日呻吟中。呻吟无尽时。此恨悬千秋。
自感世情曰:姑妄为之姑受之,腥风血雨呻吟时。谁解其中辛酸泪?盼得和谐到底迟。
沉痛悼念为一九五七年反右国难不幸捐躯的烈士们!